美的方洪波---少有人走的路

　　尽管从内刊编辑蜕变为千亿家族企业掌门人，已证明他有胆识、智慧和才干领导美的取得非凡成就，可毕竟他脚下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，也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。

　　“美的发展到今天，风险每天都在，我真的有恐惧感。不是恐惧完不成目标，也不是恐惧这个位置能不能坐得下去，而是因为在这个时代，踏错一步，一失足成千古恨。”

　　方洪波不徐不疾、沉静从容地袒露出任美的集团董事长之后的真实心境，尽管这段话足以令倾听者后背冷汗淋漓，仿佛美的大楼29层的这间办公室随时都处在无形的巨大危机之中，这位身高超过一米八的高个子男人谈吐却显得波澜不惊。他已习惯在重压与焦虑中奋然前行的状态，还是那身时尚考究的黑色名牌西装，国字型脸上依然架一副黑框眼镜，鬓角和额头却已生出整簇的华发，他才47岁，岁月早将他磨砺得老成练达，胸怀宽广。

　　他掌权的家电王国2013年营业额已超过1200亿元，正迎来狂飙突进的大好时代，没有人觉得美的还会有什么危机，但方洪波绝非杞人忧天。尽管他已经证明自己有胆识、智慧和才干领导美的取得非凡成就，并登顶中国职业经理人所能企及的巅峰——20年，从内刊编辑蜕变为千亿家族企业掌门人，可毕竟他脚下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，也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。

　　走上了一条不归路

　　2011年10月底的一个夜晚，在广东顺德北滘镇，美的人员开车带我探访老厂区，镇上街灯昏黄，摩的稀疏，旧楼交错间，老街拐角处，有座命名浪漫雅致的村落：简岸。路旁有一座三层楼的僻静小院，灯影绰约，推动铁门即有犬吠。驻门口环看，木瓜树孤零，远处有矮树掩映，小河独自流过，景致与周围住户并无不同。这是美的创始人何享健的昔日住所，二三十年前他即偏居此处。

　　那时何享健常年坐着闷罐火车走南闯北推销电风扇，早餐就喝一碗红糖水，晚上就睡在火车站候车厅，差旅费藏在鞋子里，不敢乱花，更不敢乱放。何享健1968年带着23位“吃不饱饭”的居民集资5000元创业，先后做过塑料瓶盖、皮球、刹车阀、发电机等，直到1980年生产电风扇立足家电，1984年上马空调，1992年通过股份制改造摘掉“红帽子”，次年在深交所上市，从此一骑绝尘，像一匹黑马冲进家电巨头争霸的行列。

　　从1968年到1992年的这24年，是何享健创业最艰难迷茫的时期，也是方洪波成长最穷困懵懂的岁月。1992年，两个人的命运一起拐了个大弯，从此豁然开朗。“何方配”演绎出的君臣相得故事在中国企业界众所周知，却很难复制。

　　1967年，何享健创业前一年，方洪波出生，从小到大围着家乡安徽枞阳打转，读书考大学挤独木桥成为走出山村的唯一路径。他6岁读书，初二跳级上高中，高考填志愿因年龄太小只得由父亲替代，高考作文《是无水，还是无恒?》则被收入全省中学生文集。农村孩子读书很苦，“想想从前一根扁担走山路，一头柴米一头咸菜，每周最多能加5分钱青菜豆腐的惨淡生活，就觉得无比幸运。”更幸运的是，他顺利考入了华东师大历史系。

　　其实方洪波更想读中文系，他对当年的选择有些后悔。第一部在他内心引起震撼的书是《人啊人》：“这本书让我重新回忆一遍，仍是那样倾倒。当时读完之后有一种迫不及待地去上海大学见戴厚英一面的冲动，书中重锤般的一句话是：性格决定命运。它打在了我的心上。”多年以后，当他为建立美的空调销售体系亲自培训销售人员时，仍会告诫说：“性格决定命运，思维决定成败。”文学对方洪波影响极深，他书架上的《散文》《读书》《随笔》等杂志并非附庸风雅的摆设，随手翻看可见书页折叠的痕迹。他曾用“二水”的网名在公司论坛写文章，雅致深邃的散文引起许多人追捧。

　　不过，历史却培养了方洪波另一种气质。他说：“大学我读的是历史，中国历史几乎是由一连串成功者铸就的历史，这使我很难让自己在平凡人中归位。”英雄主义的历史观让他刻意变得与众不同，在人生关键抉择时打破常规：1987年考上华东师大美国史研究生，他因“有一种突破常规道路的想法，又兼具某种自以为浪漫的气质”而主动放弃，进入湖北襄阳的东风汽车制造厂。5年之后，他又因不满“20岁就可以看到50岁的影子，最大可能当到处长”，不顾家人反对，果断辞职南下。

　　1992年，邓小平南巡谈话开启改革开放的又一个春天，“东西南北中，发财到广东”的口号鼓舞人心。一年之前，美的因为招聘华南理工大学的热能工程专业博士马军而声名大噪，《博士马军在乡镇企业“搏”得带劲》的小通讯轰动全国，包括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中国青年报》等60多家媒体争相报道，要知道，当年连专科生都不愿意去乡镇企业。受马军效应影响，方洪波、黄健、蔡其武等后来何享健的左膀右臂都在1992年加入美的。

　　“也许当时是因为美的漂亮的厂区吸引了我，而之后在美的的日子，决不如我当初想象得那么简单，我几乎把自己推上了一条不归路。”方洪波回忆，“我必须接受永无宁日的、旷日持久的竞争和挑战。近10年来，是美的集团的高速发展，推动我不断进步。”

　　没有终点的马拉松

　　方洪波最初作为笔杆子，在《美的》企业报做编辑，时常给领导写讲话稿和总结报告，虽默默无闻，却耳濡目染，学着以老板思维、全局观念看待企业和市场。两年后，方洪波陪同何享健考察广东市场，他多次将所思所想整理总结，适时向何享健表达对市场局势的见解，其胆略和见识深受赏识，从而屡获提拔，先后担任总裁办秘书科科长、宣传科科长。

　　1995年，方洪波出任广告科科长，上任不久就豪掷100万元邀请红遍大江南北的巩俐做美的形象代言人，并由默契搭档张艺谋执导拍摄广告片，“美的生活，美的享受”成为流行广告语。据美的老员工回忆，巩俐到访美的那天，一向不苟言笑的何享健笑得合不拢嘴。这一年，美的产品销量大增，方洪波升任美的广告公司经理。

　　彼时美的还在北滘老街，新厂区建成没两年：三五层的办公楼，底层为食堂;七八层的住宿楼，底层为车间。早年间美的的交易会就在食堂举行，家电展品陈列整齐，全国数百家厂商前来参观，展览结束后，摆起二三十张餐桌，食堂菜，围席而坐，把酒言欢谈业务。然而这种靠吃肉喝酒拉关系的传统销售方式并不可持续：1996年，美的空调从行业前三下滑到第七;1997年，营业额从25亿元跌落到20亿元左右。“美的因效益不佳将被科龙收购”的传言在顺德当地甚嚣尘上，何享健打算放手一搏。

　　何享健力排众议，方洪波临危受命，被钦点为空调事业部国内营销公司总经理。时值7月，离冬季销售只有两三个月，第二年就要拿业绩说话。方洪波自嘲不懂销售，无知者无畏，而从总部到各区域的销售负责人都不听调遣，无法沟通，他只好单枪匹马杀出一条血路。1998年春节刚过，方洪波就背着行李箱到处出差，一走就是45天，每天在飞机、汽车、火车之间来回奔忙。当时美的还不是全国性品牌，拜访客户常遭遇闭门羹。有一次他在一个大代理商的办公室苦坐4个小时，对方就在内间却不想见他。

　　回到顺德，方洪波建议把本地代理龙头全部砍掉，可这些人都是何享健相识多年的亲戚朋友，沉思片刻，他决定全力支持。方洪波大刀阔斧地重建销售体系，将全国50多位销售元老全部换掉，亲自到全国各大学招聘应届毕业生，面试、培训，亲力亲为，一年下来共招收19批，每批不超过15人，这支近300人的年轻“小虎队”追随方洪波开疆拓土。

　　在1998年的空调大战中，方洪波做到只要有空调的地方就有美的营销员，当年销量达到90万台，销售收入超过50亿元，增长率均超过200%。何享健悄悄告诉方洪波：“现在形势这么好，我最开心的不是销售增长，不是挣钱了,是我没有用错人。”

　　2000年，方洪波担任美的空调事业部总经理，在六大事业部中规模最大、分量最重，销售额占整个集团的60%。第二年，他再次被提拔为美的集团副总裁兼空调事业部总经理，既是“诸侯”又是“重臣”。从2000年开始，“退休”与“接班”开始成为美的内外最炙热的隐晦话题，尽管何享健始终表露“不做家族企业”、“水到渠成”，但他的独子何剑锋回归美的的消息每隔几年就会风传。人们担心方洪波会因此离开，老对头、格兰仕副总裁俞尧昌在2004年就曾表示：美的最大的风险就是方洪波这样的职业经理人的离开。

　　一年之后，2005年8月，方洪波被任命为美的电器董事局副主席兼总裁，“坐火箭上来的职业经理人”的说法开始在业界流传。高速发展的美的推着方洪波一路狂奔，快速成长，只用13年时间就坐上总裁高位，这难道是他精心谋划的升职路径?

　　答案是否定的，甚至听起来令人沉重、忧郁。“其实，这更像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。”方洪波说，“骨子里我是一个轻松不起来的人，每一次升职我都几乎没有自信去承担。就像一个深夜回家的孩子大声唱着歌只为壮胆，我就这样一站又一站为自己打气热身——因为明天总会来临，没有人能够逃避。”

　　再找一条高速公路

　　何享健一直在特意培养方洪波。以前是粗放式地“甩打”，“1995年把我甩到广告科当科长，一年后又把我甩到市场部当部长。”后来是精细化地“敲打”，以问代答，润物无声。

　　2008年2月，美的以16.8亿元受让无锡国联手中24.01%的小天鹅股权，交易前夕方洪波给何享健打电话请示，答复仅两个字：“你定!”然而并购之后的整合异常艰难，5月、6月份大量投诉、抱怨的书面材料被送呈何享健，他打电话问方洪波：“你看了吗?有什么想法?”方毫不妥协：“这只是主张闹事的一些人的片面之词，我不怕他们说。”何又问：“有什么需要反思的?”

　　2011年夏天，何享健从台湾带回一本书送给方洪波，封面纯白，很厚，讲述“人要无限大包容整个世界才有无限大的空间”之理。方洪波说：“老板这是在暗示我情商还不够啊。”何享健经常提醒他看问题要用未来眼光，要站在全局注意处理好跟上下左右的关系，方洪波说：“我比较直，有什么东西就讲，我经常与其他人发生冲突、争论，他给我很多暗示。”两个人出差坐飞机、住酒店，都是交流、培养的机会。

　　虽然不是每天见面，但何享健始终在观察方洪波，每隔几个月就会把他叫到办公室，拿出写得满满当当的即时贴，全部是方洪波改善空间的总结：要让别人把话说完，不要太快作出反应;有些话，你说不合适……这类问题何享健最多时候列出十六七条。至于何享健是否同时培养几个人，方洪波并不关心：“我不知道，问也没有意义。”

　　可以肯定，何享健不只培养方洪波一人，而是一大批职业经理人，就像当年福特二世手下的“蓝血十杰”之于美国，他们将智慧、激情、经验和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企业，同舟共济，艰辛创业，改变美的，甚至影响中国制造的进程，何享健看在眼里记在心头。2009年8月26日，美的电器宣布方洪波出任董事局主席兼总裁。整整3年之后，2012年8月25日，何享健又把美的集团董事长之位交给方洪波。

　　围绕接班，何享健作出一系列复杂而很有必要的安排：2013年9月18日，美的集团宣布整体上市，发行价每股44.56元，涉及资金900亿元，A股最大的白电上市公司诞生，方洪波等职业经理人因共同持股约11.27%“批量”成为亿万富翁，这为后来的高管变动埋下伏笔。2013年10月，美的集团总裁黄健辞职，方洪波董事长、总裁一肩挑;2014年7月美的集团董事兼副总裁蔡其武、黄晓明辞任，方洪波权力更为集中。至此美的接班才算尘埃落定，何享健把方洪波扶上马再送一程。

　　值得提及的是，方洪波接班的2012年正是美的转型最危险的时期：美的集团营收1026.51亿元，同比下降近27%;净利润34.77亿元，同比下降6.25%。方洪波大刀阔斧，启动创业以来最剧烈的变革：壮士断腕。他说：“你必须要这么做，胳膊不砍命就没了。”2011年美的员工将近20万人，仅管理人员就有2.5万人，到2014年4月已裁员至13万多人，管理人员仅留1.5万人左右。2012年上半年，美的电器产品型号由2.2万个降至1.5万个，售价400元以下的微波炉停止生产，贡献率低及亏损的洗衣机产品全部砍掉。方洪波将做加法改为做减法，从追求销量变为注重利润，从规模为中心向产品为中心转变。

　　一年之后，美的集团营收超过1209.75亿元，同比增长17.91%。方洪波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。

　　即便如此，方洪波依然轻松不起来，甚至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，他打比方说：“这就像开一辆车在高速公路上，要维持120公里的速度，不能刹车，这个时候还准备提速到150公里，突然别人告诉你这条高速公路快要到尽头了，你要赶紧找到另外一条高速公路。”